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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除夕，大年夜，我不在家。

     大年三十的清晨，我一如既往地在鬧鐘的催促聲中爬起身來。

     妻子和女兒還在溫暖的被窩里躲著。女兒睡得老實，安安靜靜平躺著，小臉蛋兒已經(jīng)有她媽媽的七分模樣。妻子卻像是被鬧鈴吵醒了，半睜了眼睛呢喃道：“上班了啊……”

    我只是輕輕“嗯”了一聲，示意妻子繼續(xù)躺好，便悄悄鉆出被窩，幫她們掩好被褥。

    轉(zhuǎn)身見一歲多的小兒子裹著睡袋，歪歪斜斜躺在床的另一邊。這小猴子每天睡覺便如同大鬧天宮般，一晚上要換七十二個姿勢，妻子怕他夜里吵著我，就把他擋在角落里隨他鬧去。

    我笑著探了探他的脖子，卻是清爽得很，于是就不再理會，打開房門出了客廳。

    母親早在餐廳里備好了白粥、面包和煎蛋，見我從房間里出來，便點點頭，回自己房間看電視去了。

    母親過了年就六十了，卻仍堅持每天起來幫我們準(zhǔn)備早餐，說是自己睡得淺，醒得早，沒事情做日子還難過呢。我拗不過她，只好乖乖受了。

    我匆匆洗漱了，十分鐘收拾了早餐，便回房間換衣服準(zhǔn)備出門上班。

    妻子從被窩里坐起身來，幫女兒整了整被角，默默看著我換完衣服，出門之際，朝我揮揮手，擠出一絲笑容，說：“明年見。”

    我尷尬地笑笑，也朝妻子揮了揮手，落荒般地逃出門去。

    大年三十的清早，大馬路都是空蕩蕩的，這車開得令我心情十分舒暢，就連交通燈都一路暢通無阻，竟提前二十分鐘到了醫(yī)院。

    病房里家屬們早翹首以待。其實這時候也沒幾個病人了，擇期手術(shù)的大多不會挑這個時候入院，只有限期手術(shù)的不得不來。我轉(zhuǎn)了一圈，除了一位老熟人，其他病人切口都沒問題，于是便答應(yīng)他們結(jié)賬出院。

    費了將近兩小時，才把五位病人的手續(xù)辦好，切口該換藥的換藥，該拆線的拆線。見著他們開開心心回家去，我心里也輕松了許多。當(dāng)醫(yī)生的，誰不希望患者順順利利痊愈出院呢，治療過程不順利，除了窩心，對醫(yī)生能有什么好處？

    這出不了院的是一位老病號，鼻咽癌放化療后第二原發(fā)下咽癌，放療后復(fù)發(fā)，在我們科行根治性手術(shù)。第一次手術(shù)后半年頸部淋巴結(jié)復(fù)發(fā)，再次手術(shù)，術(shù)后行生物治療。五天前頸部淋巴結(jié)二次復(fù)發(fā)，于是在三天前行了第三次手術(shù)，今天看著引流液還是血性的，雖然量不多，但是不能拔管。

    患者五十多歲，論年齡我得喊他一聲叔，住院次數(shù)多了，跟他們家的人太熟，私底下我便稱他武叔。

    從接受治療的情況來看，武叔家經(jīng)濟應(yīng)該是十分寬裕的。但他們家里的人都很和氣，對醫(yī)護人員態(tài)度很好，沒有一點驕奢之氣。

    武叔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和一個兒子，姐姐文靜，妹妹活潑，弟弟年齡最小，所以經(jīng)常和醫(yī)生護士打交道的反而是妹妹，而看起來像是一家之主的母親，卻總是微笑著指揮兒女們圍著父親忙前忙后。

    武叔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，十七年前診斷鼻咽癌，在我們醫(yī)院的放療科放療，雖然比較晚期，但是效果很好，到現(xiàn)在鼻咽部的腫瘤都沒有復(fù)發(fā)的征象。只是原先的晚期病變已經(jīng)伴有顱神經(jīng)損傷，而且那時候的設(shè)備也沒有現(xiàn)在這么好，放療后的并發(fā)癥還是不小的，除了皮膚反應(yīng)，還有放射性腦病。

    一年多之前出現(xiàn)了第二原發(fā)的下咽癌，一開始也是在我院放療，但是過了半年腫瘤就復(fù)發(fā)了，只能做了全喉全下咽切除。現(xiàn)在頸面部皮膚肌肉的放療反應(yīng)比較嚴(yán)重，而且全喉切除之后喪失了發(fā)音功能，生活是沒有辦法自理的，身邊完全離不開人。

    早上查房，家屬里只有雙胞胎姐姐在。我檢查了切口，愈合的還好，引流管還沒有拔，引流量雖然不多，但卻是鮮紅色的，暫時還不能拔管，只能按常規(guī)換了藥。

    于是我就跟雙胞胎姐姐說，今天怕是回不去了，得在這過年啦。

    雙胞胎姐姐自是一臉失望，卻沒再多糾結(jié)，只是禮貌地說了聲謝謝，便目送我離開病房。

    等到我忙完手頭的工作，有空打開微信的時候，才發(fā)現(xiàn)一個小時前雙胞胎妹妹給我發(fā)了個信息。當(dāng)初第一次手術(shù)前，為了發(fā)檢驗報告給我看，妹妹加了我微信。

    Angel：徐醫(yī)生，今天不能請假回家嗎？

    治療原則是必須堅持的，不然出了事情，病人受害，醫(yī)生也不會好過，于是我就回了信息。

    Soul：不可以，萬一切口出血，就麻煩了。你們自己在家里沒有辦法處理，會很危險的。

    妹妹很快又回了信息。

    Angel：好的，謝謝您，那我們一家子就在這兒過年了^_^

    我也回了個笑臉。

    微信上都是新春祝福的信息，我無法一一回復(fù)，就在朋友圈發(fā)了幾句話，給大家拜了早年。

    白天還是有些忙碌，到了傍晚，出院和請假的病人都離開了，這病房就只剩下我和一位值班的護士，還有武叔一家子，頓時冷清了起來。

    值班的護士是月兒，剛畢業(yè)兩年多，第一次在除夕值班，也是第一次不回家過年了。這值班人員是早就安排好了的，月兒從一周前就開始發(fā)愁：大年夜吃什么呢……大年三十，午餐還好，年夜飯確實是沒人送了。于是我就問她，會煮啥？這問題問得好生尷尬，月兒訕笑著不答。我只好安慰她，沒事，我妻子也是什么都不會，大年夜就給你煮餃子下面吧，我大學(xué)是在北方念的，餃子下面我煮的可好吃了。

    于是大年三十晚上，我一個外科醫(yī)生，帶著一個小我一輪的護士妹妹，在醫(yī)護辦公室隔間的小餐室，用電磁爐煮起了餃子下面，這就是我們的年夜飯了。

    我一邊煮，一邊同月兒詳細講解煮餃子的技巧。“好好學(xué)，下次大年夜再一塊兒值班，就是你煮給我吃了啊。”月兒點著頭，淚流滿面。

    月兒嘗了一個熟透的餃子，兩眼冒星：“確實跟我自己煮的不一樣啊！”

    “嗯，餃子要這么煮才好吃，不然皮就是夾生的了。”

    “嗯！好吃！面也好吃，比方便面強多了！”

    “你連煮餃子都不會，家又不在這里，平時都吃的什么呢……”

    “就叫外賣咯，有時候下班太累了，連外賣都懶得等，只好泡個方便面對付一下。”

     “女孩子家家的，還是要學(xué)著自己做點東西吃，總是吃盒飯泡面，對身體不好。”

    “沒辦法咯，每星期一個通宵夜班，好累人的，感覺還沒休息過來，就又要開始下一個夜班了。就算是白班，也是很辛苦的，回宿舍總想著多點時間休息，自己做飯還得先去買菜，吃完了還得清洗，想想都怕......”

    “說的也是，女孩子老是熬夜，太傷身體了。你的姐姐們多工作了幾年，看起來就滄桑了好多。特別是有小孩的，回家還更辛苦。怎么，后悔干這一行了？”

    “后悔不后悔的，現(xiàn)在才考慮，有什么用呢？不過，有時候看著病人痊愈出院，千恩萬謝的樣子，倒是蠻開心。”月兒笑起來甜甜的。

    “是啊，其實我也不喜歡當(dāng)醫(yī)生，但總得有人當(dāng)醫(yī)生......”

    “您說什么？”

    “沒事，快吃吧，都涼了。”

    “哦！”

    我先吃完，就到辦公室整理今天出院的病歷，月兒麻利地把碗筷洗了，也到辦公室呆著。聊了一會兒天，不知不覺已經(jīng)快八點了。

    “徐醫(yī)生，沒事情做好無聊啊，能不能偷偷看會春晚呢？”月兒跑到我的辦公桌前，笑嘻嘻地問。

    “原則上，當(dāng)然是不允許的。”我停下手頭的工作，故作嚴(yán)肅的說，“不過看在你幫我洗碗的份上，準(zhǔn)許你在辦公室對面的病房里看，這里我盯著好了，注意聽著點鈴聲。”

    “就知道您最好了！”月兒開心地蹦跳進對面的病房里，醫(yī)護辦公室是沒有電視機的，病房里才有。

    我暗笑著搖搖頭，繼續(xù)手頭的工作。

    整理完病歷，都快九點了，我又打開微信，真是好多信息。妻子發(fā)來幾個視頻，都是拍著大女兒跟小兒子的，弟弟老欺負姐姐，姐姐卻是很疼愛弟弟，不舍得下手，一邊上是媽媽在數(shù)落著弟弟的不是。我看得直笑，回了幾個笑臉，還有一個大大的紅包，算是對不能陪她們過年的補償了。

    往下一拉卻看到Angel又發(fā)來信息，已經(jīng)是兩小時前的了。

    Angel：徐醫(yī)生，要不要一起來吃年夜飯啊，我媽媽帶了好多東西。

    我便起身去查房，其實月兒每隔一小時都會去看一次，我就沒去那么勤。

    進了病房，只有武叔和雙胞胎姐妹在，我微笑著點點頭，先查看了切口的情況，沒什么問題。

    “不好意思，剛看到微信的消息，我們自己有東西吃的，謝謝你們了。”

    “沒事啦，主要是不好意思打攪您，就只發(fā)了微信問了一下。我們都吃完了，母親和弟弟收拾東西回去，晚點會再過來。”姐姐回答道。Angel早告訴我怎么辨認(rèn)她們兩姐妹了，雙胞胎確實長得好像，不經(jīng)意間還真認(rèn)不出來。

    “嗯，好的，我在辦公室，有事情按一下傳呼就好。”

    “好的，辛苦您了。”

    我回到醫(yī)護辦公室，病歷都整理完了，暫時沒有其他事情做，就繼續(xù)看看朋友們都在聊什么。

    同事跟同學(xué)的微信群里都熱鬧得很，飄滿了祝福語，還有大大小小的紅包。我快速瀏覽了一下，只是看著樂一樂，沒有參與大家的活動。

    Angel的聊天框卻又亮了起來。

    Angel：嘻嘻，徐醫(yī)生，其實早先我偷看了一下，見你和護士姐姐一起吃得很溫馨的樣子，才沒有打攪你們的。

    這鬼靈精......

    Soul：嗯，真有眼色......我們科的醫(yī)生和護士感情一直都很好啦。

    Angel：那是，都是俊男美女哦！

    Soul：這好像沒有什么聯(lián)系吧？

    Angel：真有！

    Soul：好吧……你這么黑我們，怎么像是在報復(fù)我今晚不讓你們回家呢？

    Angel：這您可冤枉我了！我知道您是為了我們好，我們一家子都很相信您和科室的醫(yī)生護士們。再說了，回不回住的地方，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。這些年來，父親經(jīng)常要住院，我們早就習(xí)慣了。對我們來說，父親是家的中心，父親在的地方，就是我們的家。

    我突然覺得眼角有些濕潤，對武叔一家子，我們科室的醫(yī)生護士們其實私底下聊過幾次，大家都很佩服他們。這些年來，我們也見了許多惡性腫瘤晚期的病例，同樣的病情，在許多家庭早就放棄治療了，大多數(shù)人都無法接受把巨額的費用投入到一個“治不好”的病中。然而武叔一家子卻一直堅持用盡所有最積極的方案，他們的努力與回報，在我們看來，就如同奇跡一般。

     Soul：是啊，都說久病無孝子，你們的家庭確實很令人羨慕，感情這么好，真不知道你們是怎么做到的。

     Angel：這個問題我覺得好生奇怪，一家人不就應(yīng)該無條件支持嗎？

   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復(fù)她了，因為這十幾年來，所見的不全是皆大歡喜的結(jié)局。思索了良久，我才決定繼續(xù)和Angel聊下去。

    Soul：Angel，其實我不喜歡當(dāng)醫(yī)生。

    Angel：！！！您怎么會這么想呢，我們第一眼見到您的時候，就覺得您好斯文，天生就是適合當(dāng)醫(yī)生的啊！

    Soul：因為當(dāng)醫(yī)生只能治病，無法救人，和我當(dāng)初想的大不一樣。

    Angel：怎么會呢，我父親的命，就是你們醫(yī)生救的啊。

    Soul：但這是在你們家的經(jīng)濟十分寬裕的情況下，才有可能這么做，像那些普通的家庭，早就放棄治療了。

    Angel：病人經(jīng)濟狀況不好，又不是你們醫(yī)生的錯。

    Soul：但是我們治病的時候，不能不考慮這個問題，經(jīng)常因為經(jīng)濟問題沒辦法給患者制定最好的治療方案。甚至有時候會碰上這樣的問題，家庭的主要勞動力病了，要治療的話必須傾家蕩產(chǎn)，甚至負債累累，而且治療之后仍然無法恢復(fù)勞動力。這時候，他的妻子兒女怎么辦？生活和教育都會成問題，一個人生病，毀掉的是一個家庭，這病，究竟是該治，還是不治？

    Angel許久沒有回復(fù)，過了十來分鐘，對話框才再次閃爍起來。

    Angel：窮則獨善其身，達則兼濟天下。

    Soul：呵呵，我這算不算交淺言深呢，感覺給你壓力了。

    Angel：怎么會呢，在我們眼里，您和科里的醫(yī)生和護士姐姐們，都是我們家的大恩人。

    Soul：言重了。其實我們醫(yī)院有一位有心人，他創(chuàng)立了一個腫瘤救治基金，用來資助那些貧困的腫瘤患者。基金里的錢都是他辛辛苦苦四處化緣得來的，多是來自于本地一些好心的企業(yè)家。社會上還是有不少不留名的好心人，就像你剛剛說的，達則兼濟天下。

    Angel：這不就好了嗎，聽了好讓人佩服。

    Soul：嗯嗯，你也覺得這事辦的很好？

    Angel：那是真的很好！

    Soul：Angel啊，那你有沒有發(fā)現(xiàn)一個小問題，我一個叔叔輩的，其實本來是不需要小女孩子開解的......

    Angel：所以？

    Soul：所以......

    Angel：嗯，其實我們家也可以當(dāng)那不留名的好心人。

    Soul：Angel啊，你真的好聰明，你這昵稱也用得好合適呢^_^

    Angel：嘻嘻，徐大叔，新年的鐘聲快要敲響了，您守歲不？

    Soul：不守也得守啊，值班呢……

    Angel：好啊，我們一起守。新年有什么愿望嗎？

    Soul：嗯，人總是有一些美好的愿望的。

    Angel：是啊，我也有，介意說一下您的愿望嗎？

    Soul：嗯，新春的小愿望是，希望病有所醫(yī)。  

    Angel：這還算小愿望啊，那大愿望呢？

    Soul：大愿望是，愿世間再無病痛。

    Angel：??確實是有夠大的......

    Soul：呵呵，你的愿望呢？

    Angel：本來有一個小愿望，卻好像被我們自己破壞掉了......

    Soul：沒事，說說吧。

    Angel：先問您一個問題，要不是我父親出不了院，您今晚就不用來這兒陪我們過年了吧？

    Soul：沒有的事，就算病房里一個病人都沒有，我們還是得留人值班的。

    Angel：沒有病人還得值班？這是什么規(guī)定，太不講道理了吧……

    Soul：我們科的病房沒有病人，別的科還有啊。偶爾還是需要我們?nèi)ゼ睍\的。

    Soul：那就是說，別的科也都沒有病人，你們才可以不在這兒過年嗎？

    Soul：......那也不行，按照規(guī)定，醫(yī)院是必須要有人值班的。

    Angel：你們醫(yī)院不是沒有設(shè)急診科嗎，沒有急診病人的話，不就可以不用在醫(yī)院呆著了嗎？

    Soul：好吧，你好聰明，這個都懂的。但也不行，萬一發(fā)生了什么群體事件，其他醫(yī)院的急診科收不下病人了，還是需要我們醫(yī)院幫忙的。所以，我們總得乖乖在這兒過年。

    Angel：好吧，我已經(jīng)盡力了，其實我只是希望好心的醫(yī)生和護士姐姐們個個都能回家好好過年而已……

    Soul：哈哈哈，你有心了，謝謝你！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生病，就總得有醫(yī)生和護士24小時不間斷地在醫(yī)院守著，平時也好，過年過節(jié)也好，對我們來說并沒有什么兩樣。也許，只有當(dāng)世間沒有病痛的時候，我們才能真正回家吧……

    是啊，我們在醫(yī)院的時間，經(jīng)常比在自己家還多呢，有時候覺得，這里反而更像家。

    新年的鐘聲敲響了，有多少醫(yī)生和護士在醫(yī)院里陪著患者們守歲呢？

    除夕，大年夜，我們不在自己家，我們在另一個家。

（通訊員 徐敏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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